第14节

    经过走廊的时候,我看见一张放在走廊的病床上有一个用白布盖着的尸体。在医院里,这是很平常的事,刚刚死去的病人,就是这样放在走廊上,但是,那个尸体露出了一只脚掌,那是一只我很熟悉的脚掌枣到底发生什么事?
    她是跳芭蕾舞的,因为长期练习的缘故,脚背有一块骨凸起来,跟平常人不同。我告诉自己,不可能的,她不可能会躺在这里。我伸手去抚摸那只脚掌,那只脚掌很冰冷,那五只脚趾是我很熟悉的,那一层包裹着脚掌的皮肤是我摸过的,不可能会错。我放下雏菊,缓缓地拉开那块盖着尸体的白布,她闭上眼睛,抿着嘴唇,彷佛在埋怨我让她觉得孤单枣你在我面前流泪。
    她为什么会死?
    那天天气很潮湿,她在舞蹈学校的更衣室里洗澡,出来的时候,她赤着脚,踉跄地跌了一跤,刚好撞到更衣室里的一块玻璃屏风,整块屏风裂开,玻璃碎片不偏不倚地割开她大腿的大动脉。那时更衣室里只有她一个人,清洁女工进去打扫时才发现她,可是她已经流了很多很多的血。
    她死得很惨。我难过地说。
    她被救护车送进医院,本来值班的我,因为溜出去见她,竟然不能亲自救她;如果我没有离开,她不会死的。我真的永远也见不到她了,那束白色的雏菊,她也永远看不到。
    你哽咽。
    看到你伤心的样子,我不知道说什么话,我还一直妒忌她。
    对不起,我不应该把你和她的故事拿来做广告。
    也许她会看到的。你凄然说。
    原来你的等待,是一种哀悼。怪不得你说,等待,并不是要等到那个人出现。
    怪不得你说,她不会幸福。
    怪不得你说,分手是因为下雨。
    怪不得你说,牧童恩戴米恩没有死,他被深深地爱着。
    我望着你,难以相信五年来,你在这里等的是一个不会出现的女人。
    我很妒忌,妒忌她有一个这么爱她的男人。
    我的情敌已经不存在,我有什么能力打败她?跟她凄厉的死亡相比,我的一厢情愿实在太令人难堪。
    她不在世上,却在你灵魂最深处,我就在你跟前,却得不到你的深情。
    为什么会这样?我宁愿你的过去不是一个这么刻骨铭心的故事,否则我对你而言,只是平平无奇。
    除非我也死了,对吗?
    我是不是很傻?你问我。
    这句话,我不是也曾经问过你吗?
    打烊之后,我和你一起离开烧鸟店,在路上,我问你:你听过长脚乌龟和短脚乌龟的故事吗?
    你摇头。
    那是一个非洲童话。一天夜里,一个老人看到一个死去的月亮和一个死人。他召集许多动物,对牠们说:你们之中有谁愿意把死人或月亮背到河的对岸?两只乌龟答应了。
    第一只乌龟四只脚很长,背着月亮,安然无恙到达对案。第二只乌龟四只脚很短,背着死人,淹死在河里。因此,死掉的月亮总能够复生,死掉的人却永远无法复活。
    谢谢你。你由衷地说。
    以后可以用来安慰病人家属。我笑说。
    是的。
    我望着你,咫尺之隔,却是天涯。我虽然不愿意,但是也应该放弃你,我不能忍受自己在喜欢的男人心中的地位排在另一个女人之后。
    要我送你回去吗?你问我。
    不用了,我想自己走走,今天的月色很美。我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,它竟然有些凄清。
    我竟然可以拒绝你。
    那个非洲童话是我小时候在童话集里看到的,它根本不是童话,童话不应该这样伤感。
    如果长脚乌龟背着的不是月亮而是死人,那将会是怎样?第二天,我跑到图书馆翻查五年前三月份的微型底片。今年三月的某一天,你说你是五年前的这一天跟她在餐厅分手的,事实那就是她意外死亡的一天。
    我从五年前三月一日的报纸着手,留意港闻版有没有这一宗新闻。
    我在三月二十二日的报纸上终于发现这宗新闻:一个年轻的芭蕾舞女教师在更衣室里滑倒,撞碎了更衣室内的一块玻璃屏风,玻璃碎片把她左大腿的大动脉割断,由于当时女更衣室没有人,她受伤后失去知觉,倒在血泊中,一个小时之后,一名清洁女工进来清洁更衣室时才发现她,报警将她送院。伤者被送到医院之后,经过抢救无效,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。
    死者名叫孙米素,二十四岁,是一间着名芭蕾舞学校的教师。报上刊登了一帧她生前的生活照片。穿着一袭白色裙子,长发披肩的她,在东京迪士尼乐园跟一只米奇老鼠相拥,还调皮地拖着牠的尾巴。
    她跟孙米白长得很相似,个子比她小,虽然没有她那么漂亮,却比她温柔。
    她跟你很登对。
    我昨天才说过要放弃你,为什么今天又去关心你的事情?我在干什么?我把微型底片放下,匆匆离开图书馆。
    回去烧鸟店的路上,八月的黄昏很燠热,街上挤满下班的人,行色匆匆。
    生命短暂,谁又会用五年或更长的时间去等一个不会出现的人?我以为我在追求一个遥不可及的梦,原来你比我更甚。
    在一家花店外面,我看到一盆紫色的石南花。
    在八月盛放的石南,象征孤独。
    我所等的人,正在等别人,这一份孤独,你是否理解?我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盆紫色的石南,一把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。
    给我一束黄玫瑰。
    那是康兆亮的声音。
    当我站起来想跟他说话,他已经抱着那束黄玫瑰走向他的名贵房车。车上有一个架着太阳眼镜的年轻女子,康兆亮愉快地把玫瑰送给她。
    我应该告诉惠绚吗?
    回去烧鸟店的路上,又沉重了许多。
    回到烧鸟店,惠绚愉快地打点一切。
    回来啦?你去了哪里?她问我。
    图书馆。
    去图书馆干吗?她笑着问我。
    我不知道怎样开口。
    你没事吧?她给我吓倒了。
    没事,只是翻了一整天的资料,有点累。
    给你吓死了。
    我突然决定不把我刚才看到的事情告诉她,在昨天之前,也许我会这么做,但是昨天晚上,看着你,听着你的故事,我知道伤心是怎样的。
    如果她不知道,也许她永远不会伤心。
    秦医生呢?你和他到底怎样?惠绚问我。
    不是怎样,而是可以怎样。我苦笑。
    九点多钟,突然来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,是孙米白。
    云生有来过吗?她问我。
    我摇头。
    她独个儿坐下来。
    要吃点什么吗?
    有酒吗?
    你喜欢喝什么酒?
    喝了会快乐的酒。
    有的。
    我拿了一瓶美少年给她。
    你是怎样认识云生的?她问我。
    买电暖炉的时候认识的。
    这么多年来,你是唯一在他身边出现的女人。这样好的男人,已经很少了。
    所以你喜欢他?
    她望了我一眼,无法否认。
    她的高傲和任性,好像在剎那之间消失了。
    我和姐姐的感情本来很好。孙米白说,父母在我十岁那年离婚,姐姐跟妈妈一起生活,而我就跟爸爸一起生活。妈妈是个很能干和聪明的女人,但是离婚的时候,她选择姐姐而放弃我,从那时开始,我就跟我姐姐比较,我什么都要比她好。结果,我读书的成绩比她好,追求我的男孩子比她多,我长得比她漂亮。可是,她得到秦云生,而且她死了,死了的人是最好的。
    是的,云生说,死亡和爱情同样霸道,我现在明白他的意思了。
    你是不是很喜欢他?孙米白问我。
    我没有回答她,这是我的秘密,也是我的尊严。
    他也好像喜欢你。她说。
    我不敢相信。
    五年来,你是他第一个带回家的女人。
    是吗?
    她望着我说:其实你也不是很讨厌。
    你曾经觉得我讨厌吗?我反问她。
    云生喜欢你,不代表他爱你,他永远不会忘记我姐姐,我和你都只会是失败者。
    本来我已经打算放弃你,但是孙米白的说话,反而激励了我。
    你可以忍受在他心中的地位排在我姐姐之后吗?孙米白冷冷地问我。
    云生不是说过,死亡和爱情同样霸道吗?死亡和爱情的力量是一样的,我可以给他爱情。
    我可以为他死。孙米白倔强地说。
    他不再需要一个为他死的女人,他不可能再承受一次这种打击,他需要得失一个为他生存的女人。
    那一刻,我很天真地相信,我可以用爱改变你。
    苏盈
    伪装,只是一种姿态男人伪装坚强,只是害怕被女人发现他软弱。
    女人伪装幸福,只是害怕被男人发现她伤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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